2011年11月12日 星期六

曾經擁有的幸福地方

(2007/07/27)
當新房子開始整修時,其實我們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夢想,我不知道要如何形容這種感覺,怎麼說呢?這種感覺無關於設計的優劣,無關於品質的好壞,關乎於-----個人情感。
就像此時,我想起已經過世的父親,我想起我在南投的家,我們家只是菜市場裡的小小雜貨店,父親和母親經營著小生意,養育著六個小孩,我是老五,雖然從小父母都很忙碌,我還要稍微幫忙家務,但是,我覺得我很幸福。

一大早,我總會被吵雜的聲音吵醒,是滿載著新鮮豬肉的豬車,緩緩倒車進入菜市場的巷子裡,就在我家的門前,推開佈滿灰塵的窗戶往樓下看,一位位健壯的工人將一頭頭蓋滿花花印章的豬隻抬入豬肉舖,開始菜市場忙碌的一天。你若問我住在菜市場有什麼好處?我會說,不愁吃,因為菜市場隨時都在賣東西,吃碗麵、喝碗湯,隨時買得到。

印象中菜市場的家總是矇著白白的煙霧,那是麵粉,家裡一開店門,雜貨店的另一端,父親很認真在做麵條,汗流浹背的將半濕的麵團和入麵槽,大大的機器滾輪轟隆轟隆的轉著皮帶,一片片麵皮在機器中滾動、壓輾,最後傳送到機器嘴巴前,像開花似的壓製成瀑布般的麵條,母親拿起一小袋麵粉,像給仕女化妝似的,將白泡泡的麵粉撲打在剛做好的濕麵條上,空氣中彌漫著麵粉的微粒,飄浮在吵雜的菜市場中,母親的頭髮永遠都是沾滿麵粉,親切的跟過往的客人打招呼。當時南投最有名的牛肉麵店用著父親做的麵條,放假時,由我送麵條,大概是三四年級吧!我騎著小台的腳踏車幫忙送麵條,早上正午各一次,送完麵條,我都會繞去牛肉麵店附近的電影院看牆外電影(電影劇照),奇怪,我並不是很想進去看電影,倒是很喜歡看電影海報。

小時候的菜市場夜晚,部分店鋪會關門,有些店會還繼續做生意,我們家就是繼續做生意,我們會和鄰居---賣雞肉的、賣農藥的、做內衣的、磨鋸子的…..所有的同學一起消磨夜晚時光,曾經一群人蹲在某個擁有彩色電視機的店鋪前看電視,也曾在豬肉舖的長廊內玩橡皮筋,現在回想起來,就像一明一滅的場景,模糊而不確定。

農曆過年前,是菜市場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,菜市場裡面就像是打戰一樣,人擠人,在外地唸大學的哥哥姐姐都放假回家,幫忙生意,我和小我一歲的妹妹也不例外,我還記得年紀小小的我們不能幫太多忙,我們就站在滿滿的南北貨前負責遞塑膠袋,母親特別交待我們要張大眼睛,以免小偷在人多時混水摸魚;我好像還有一項任務,就是去頂樓的大灶生柴火,幫外婆蒸年糕,外婆會做很多蘿蔔糕,吃到你怕為止。
國小六年級,父親蓋了他生平的第一棟透天厝,父親從來不希望我們一輩子住在菜市場,到現在我都還記得,父親當時蓋房子的認真與努力。以我現在的標準來看,傳統的透天厝基地狹長、採光不佳、但是,我當時真的覺得我擁有幸福的新房子,父親在頂樓的門下,親自磨著一片藏青色的洗石子,上面寫著房子落成的年份。

我記得菜市場每天關店時,還有點麻煩,要把一些放在較外面的貨品收起來,得花一些時間,有點像台北迪化街的老店鋪,總是習慣將貨品放在顯眼的地方招攬客人,我記得有著那樣的日子,我比較大了,我會幫著父親一起關店,父親大聲唱著教會的台語聖詩,邊唱邊關門,父親長得很帥,是個標準的大帥哥,這一點,我和大哥都沒遺傳到,關了店,父親喜歡喝上一杯冰涼的啤酒,我會陪他喝上一杯。

高中時代,開始了憂愁的青春歲月,離開南投到台中念明星高中的我,並不快樂,開始混社團。有一天,我告訴父親,我想轉念文組,將來想考美術系,那好像是某個關店前的夜晚,父親很憂愁,一直關切的問我,讀美術系是不是將來就只 能當 老師?還是要不要考慮讀完美術系,再去當牧師?我當時有點埋怨父親不了解我。

菜市場逐漸沒落,生意逐漸被軍公教福利中心取代,直到便利超商出現,雜貨店的生意已經有一撘沒一撘,父親和母親還是守著小雜貨店,直到所有的子女成家立業。大學畢業後,開始我長期離家的流浪日子,金門當兵、美國留學、台北工作、結婚生子,多年來,我幾乎忘了菜市場的記憶是什麼時候畫上句點,直到父親過世後,我才突然感受到,我曾經擁有的幸福消失了-------幸福遺忘在忙碌的日子裡。
我還記得是父親過世後,每天忙著處理父親的喪禮,忙到不知如何難過,直到期間我回台北處理公事,順便去做一張所有兄弟姐妹都能滿意的父親遺照,我坐在公車抱著父親的照片,身邊都是陌生人,腦海安靜的像停止流動的水,我忽然覺得「真的,我的父親去世了,我再也見不到他了,從此之後,我就是孤兒。」那時,淚水不停的流下來,就像潰堤的河流,在寂寞的城市漫開,一直到今日還如此清晰。

現在我擁有自己設計和整修的新房子,我是否擁有幸福?或是,我能否給予幸福?父親,多想邀請天堂裡的你來我家住住,和你一起啜飲著你最愛的啤酒,聽你發發牢騷,回到那我曾擁有、而未必自知的幸福時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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